西陵峡的早晨
西陵峡的早晨是寂静的。
寂静的山,隔水相望。不知道是多少年前,他们以怎样的一种方式,一个紧挨着一个从水底缓缓升起,他们湿漉漉的身躯还没来得及转动一下,便俯首叩拜那高远的天空,那天空中悬挂的太阳,于是,他们起伏的脊背,造型成一座座连绵的山峰,定格在世间。
山上的石头是寂静的,他们以或仰或俯的亘古不变的姿态,静观着世间的沧海桑田。对于他们来说,每一声鸟儿的鸣叫,每一朵花儿的绽放,每一颗草儿的萌绿,乃至每一次靓丽的日出和每一次忧伤的日落,都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礼物,他们要做的也只是静默的收获。
山上的树木是寂静的,他们扎根在岩石的缝隙间,岩石无语,他们也无言。日光斜射过来,月光倾泻过来,他们只是伸开自己的臂膀,将日光揽在自己的怀抱,把月光融进自己的枝叶。静静的风吹拂过来,寂寂的云缠绕过来,他们在风中枯萎,他们又在云间吐翠。
寂静的水,默默流淌。这样的流淌穿越了万千年,没有疲倦,有的只是执着。不知道这水来自何处,也不知道他流向何方,只是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寂静的早晨,他清净的目光幽幽地与我对视,不知不觉中我的目光也变得清晰起来。是流水启发了人类的流浪意识,人类便在流浪中静默地滋生出丰富的人生。当人们苦于人生的种种困惑时,也是这流水告诉人们:强大的生命源自强大的精神内力。于是人们的心灵通道,也便愈发的宽广起来,上天可以揽月,下水可以捉鳖。
香溪也是寂静的,就是这样的一脉流水,让一个浣纱的女子走上华夏民族的历史舞台。传说,当年的王昭君就是从这香溪的水流中静静地走出,一直走向遥远的边塞,走向蓝天白云下茫茫无际的沙漠。沙漠上的一方青冢,成了她一生传奇的寂静归宿。
寂静的还有云雾。不知什么时候,云雾悄悄浮起,又彼此无声地融合,弥散着山的梦,氤氲着水的呓语。太阳变得温婉,隐匿了亮丽四射的光芒,只是将几抹淡红,几抹微黄无声地渗进云雾之中,云雾便携带着那红那黄缠绵着山峰;山峰也变得柔和起来,沉浮在云雾之中,远远地看去,就如同一幅长长的山水画卷,画卷没有起始的标志,也没有终结的款识,有的只是云雾的飘逸引发出来的无尽的遐思。
寂静的还有山鹰。那是一只孤独的鹰,在天与地之间,在山与水之中,他忽而寂寂地拍翅飞向高空,又忽而静静地展翅滑下低谷;他时而贴近水面,又时而冲向天空。偌大的天地山水,成了他展示自我的舞台。在这个舞台上,没有“嗷嗷”的鸣叫划出的弧线,有的只是静默飞翔的痕迹。这样的飞翔关乎着生存的需要,更关乎着一种理想。他从远古的昨天飞了过来,又飞向未知的明天。
寂静的,还有淹没在水中的既往。那既往写满了有关西陵峡许许多多的故事,故事里有花开的得意,有草枯的惆怅;有鸡的报晓,有羊的晚归;还有石屋里贮满的阳光和月光。而现在,他们则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归于寂静。
寂静的西陵峡的早晨,与我这远方而来的游子寂静的对视,我忽然悟觉:这人世间,一切的热闹都是暂短的,只有寂静才能够走向永恒。
神农石之缘
在天与地之间,有这样一条峡谷,她的名字叫神农溪。走进巴东的神农溪,两岸的高山依旧青青泛绿,峡谷的水流依旧缓缓流淌,太阳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,只有几片游云从那方淡蓝色的天空中闲适地飘逸,让人觉得神农溪原来就是这样的简单:天空、山峦、水流。
不知什么时候,导游的一声“看,那就是悬棺”,引发出一阵骚动。随着那不绝于耳的声响,仰看高耸的石壁,只见那石壁在不经意中撕开了一条缝,在那条缝隙间,搁置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。那东西就是高悬在悬崖峭壁上的棺材,就是远古巴人灵魂的栖息地。
我不知道,这样的一种“搁置”意味着什么;我也不知道,远古的巴人是怎样将逝去的先人“搁置”在如此陡峭的崖壁上。只是觉得在这样的崖壁上,有了人的气息,有了人的踪迹,也就有了后来之人的敬畏。
游船在峡谷的清凉风中穿行,土家族妹子的歌声也随着风荡漾起来,“妹妹我一直流泪到天明”,歌唱的是土家族的一个姑娘,爱上了一个贫穷的纤夫,可姑娘的父亲,却百般阻挠,将女儿禁锢在草屋里。这首在土家族流传了多少年的《伙伴歌》,它的曲子是忧伤的,忧伤得让人感到那拂面而过的风也是湿湿的。
溪水开始急速地流淌起来,游船已划至峡谷的浅滩,流水的哗哗声响中,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形状不一,色泽斑驳的鹅卵石。突然,船头撞在了石滩上,几个船工立刻脱去了上衣,他们熟练地将纤绳的一端套在船桅上,然后一个个跳上了石滩。船工们将船头硬硬地推向窄窄的水道,他们将纤绳的另一端套在自己身上,然后一个个躬下身子,一只手还不时地在鹅卵石中滑行。鹅卵石在他们的脚下发出挤压的清脆声响,游船在急速的水流中缓缓前行。“嘿呦,嘿呦”船工的号子声齐齐的传送出来,这声响压住那水流的声音,硬硬地撞击在峡谷的峭壁上。
纤绳嵌在船工黝黑的肌肤上,黝黑的肌肤发出耀眼的光泽。在“嘿呦,嘿呦”的号子声中,激流卷起串串雪白的浪花,浪花开放在一堆堆鹅卵石上。就在这时,我看到一个巴掌大的石块一半露出水面,一半埋在乱石中。我连忙伸出手,将那石块抓在了手上。
游船硬生生地闯过了浅滩,拐过两个弯口后,便顺流而下。船工们爬上船头,又开始很有节奏地划起船桨。我端详着手中的石块,石块凹凸不平,颜色的渐次变化,演绎出种种的图案,假如细心的观赏,那暗绿与灰色之间,有牧羊的孩童,有饮水的耕牛;那褐色与白色之间,有回首的金猴,有跳跃的麋鹿;而那重叠的细细的弯曲线条,该就是这神农溪流吧!
在这块石头上,我触摸到太阳笃厚的温暖,我静听到流水哗哗的声响,我还看到青苔生长的印记。
“这两个深凹的圆会是什么呢?”同行的好友指着石块上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褐色的圆,陷入了沉思。那不像是石头撞击的痕迹,石头之间的撞击没有这样规则,莫非那小一些的圆,是土家族妹子辛酸的泪滴,而那稍大一点的圆,是土家族纤夫艰辛的汗滴?那紧紧挨在一起的泪滴和汗滴,浸渍的是一种叫着忧伤的东西。
只有懂得了忧伤的民族,才是真正懂得幸福的民族。
我给这块石头起了一个名字:神农石。
金猴岭的馈赠
神农架的金猴岭也许是最具原始味儿的地方,一走进金猴岭,扑鼻的就是那青苔的味儿。大大小小的岩石上粘贴的是青苔,形形色色的树干上攀附的是青苔,细细粗粗的藤蔓上缠绵的也是青苔,毛茸茸的青苔散发着一种久违的气息,氤氲在山林之间,渗进你的肌肤。
当然,那最具有动感的是金猴溪了,溪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流出,它只是紧紧地追随你脚步的足音。你的脚步轻了,它悄悄的了无声息;你的脚步重了,它随之一声叹息。溪水清澈得让你无法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它,只见那水流中的石头一个个棱角分明地窥看着你,让你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触摸它一下,它是清凉的,清凉地流进你肌肤的毛孔,让你整个的心胸也爽然了许多。可当你陶然在这份无以伦比的清凉时,溪水却奋不顾身,纵身一跃,飘逸成一条条的细长白练。白练高悬在岩石上,穿梭在绿树间,跌落在水潭里,绽放出一串串雪白的浪花,浪花咬咬这块岩石,又舔舔那块岩石。
岩石无语,它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态配合着溪水,站着的就站成一种威严,坐着的就坐成一种敦厚,即使是躺着的也躺成一种沉稳。也许,你借助于想象,可以赋予这些岩石这个或者那个的极富有诗情画意的称谓。可它们全不在乎,只是用一种静默让你觉悟:水以石而灵动,石因水而温厚。
其实,因了石那些树也更显出遒劲。金猴岭的树种有数千之多,它们一排排地走向山巅又一排排地走下山谷。最为抢眼的自然是那巴山冷杉了,巴山冷杉或粗大或细小,或独自傲立或双双依偎,树干却一律笔直,树枝却一律向上,树叶却一律青绿。传说在神农架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,故事没有文字的记载,只有代代神农人的口头传诵:一个出身豪门的情窦初开的女孩,爱上了一个常常到山上采药的小伙子。他们在溪边谈情,他们在月下说爱,于是也就有了白头到老、携手终生的盟约。可这样的一种纯如清溪、明似月色的爱情,却遭到豪绅的竭力阻挠。女孩和小伙在厮守无望的百般无奈之中,便一起爬上高高的山崖,然后纵身一跃。从此那小伙子就化成了冷杉,而那女孩则化成了满山遍野的杜鹃。
我没能看到红艳艳的杜鹃,但我坚信,冷杉的坚守,一定会迎来满山的杜鹃花开,冷杉的青绿和杜鹃的艳红,组合成的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图画。孤傲的红桦一定会为之而动容,茂密的石枣子一定会为之而欣喜,紧紧抱成一团的珍珠梅一定会为之而喝彩;一定还有那些业已枯死了的不知名的树,依旧挺立的树干,依旧倔强伸向高空的枝丫,固守着树的形象,静候着花开的笑靥,静听着花开的声音。
而那古老的藤蔓则缠绕在树上,匍匐在石上,蔓延在溪上,传送着林子深处的阵阵鸟鸣,也传诵着那个令人扼腕、曲肠的凄美故事。
走在这样的故事里,有荷叶般阔大的叶子,它们重重叠叠,挥洒出片片青绿;也有密密的细叶上摇曳着的小花,它们你推我搡,点染出点点纯白。我不知道这叶,这花的名字,我猜想,它们该是从《楚辞》中走出来的吧。
就这样,在一个短暂的时空里,我与久违的水、石,久违的树、藤,还有那久违的青苔以及久远的故事联为一体,这是古老的金猴岭赐予我一辈子的馈赠。
黄鹤楼私语
一种感觉起先是模糊的,这样的感觉让我有些迷惘,它如同一个精美的瓶子,在一瞬间被摔在了地上,一地碎片。
而当我走进武昌一个叫蛇山的山上,走近那山巅的黄鹤楼,那些碎片似乎又开始组合成一个个既往的故事,这些故事的情节彰显在一个个别样的物象之上。
故事的开端该是那冠名为王羲之的“鹅池”吧,那一方不太大的池塘边,高耸着一个石碑,石碑是一个大大的“鹅”字,“鹅”字清晰而洒脱,很有些王羲之的书法味道。王羲之一生对“鹅”情有独钟,他曾说,鹅是“禽中豪杰,白如雪,洁如玉,一尘不染”。一代“书圣”王羲之,书法“飘若浮云,矫若惊龙”,望之令人顿生尘外之想。据说,他获取书法灵感的一个载体,就是“鹅”,“鹅”是他书法作品中跳动的魂魄。
然而,这样的一个情节,它的发生地该是在绍兴呀,记得10余年前,我游绍兴的兰亭,就带着七分的醉意,在那里的鹅池边来回地走了两遍。什么时候,“鹅池”竟然走上了蛇山,走近了黄鹤楼?
那硕大的“壮观”字迹,真是李太白的手书?那“壮”字上平添的一点,在绿叶的映衬下分外夺目。比“壮观”还要多一点,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创意,可这样的创意,我在恒山悬空寺前的石碑中早已读过。是悬空寺复制了黄鹤楼,还是黄鹤楼复制了悬空寺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就是在这样的复制中,褪去了历史的真相。
李白与黄鹤楼有着不解之缘,他那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有诗在上头”的旧事也被放大在“搁笔亭”中,可细细揣摩《唐才子传》里的记载,总以为多有些附会的成分。就李白而言,他的胸腔贮满的多是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的自信,虽然他那“凤凰台上凤凰游,凤去台空江自流”的《登金陵凤凰台》,或多或少印上了崔颢《黄鹤楼》一诗的痕迹,然而,那对历史深度的思考,却远不是崔诗所能比拟的。而他的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更是将黄鹤楼置于一个辽阔的背景,让人感受到天高、地广和情深。
哦,这是米芾拜石,在一片青翠的竹叶中,在高耸的一尊观赏性极强的太湖石前,米芾合掌而跪。米芾的神情透露着人与自然对话的虔诚,洋溢着他乡遇故知的欣然。可我所知道的米芾拜石之地该是在衡阳,米芾所拜的石头也仅仅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。什么时候,眼前的这尊融进了现代人太多艺术想象的米芾石像,也走上了蛇山,走近了黄鹤楼?
故事的高潮自然是黄鹤楼。据介绍,现在的黄鹤楼是以清代“同治楼”为原型设计的,楼为五层,总高度51.4米。那拔地而起的72根圆柱,那凌空舒展的60个翘角,以及那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的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,让人见识到辉煌和雄奇。
我随着人流登上黄鹤楼的五楼,满眼的却是鳞次栉比的楼群,楼群中纵横着一条条的马路,马路上穿梭着大大小小的汽车,楼群、马路、汽车无情地切割了我的视线。“看,那边是龟山。”我不由地追随着声音,顺着一座长长的大桥望去,龟山迷蒙在远处,只剩下一抹淡青色。在那龟山上,有古琴台的遗址,那里有俞伯牙“高山流水”的琴声流淌,可我听不到古琴的声音,我只能站在高楼上,眺望那只属于远古的一种东西,它与我们的距离遥远而不可及。
“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”崔颢的诗,让我那模糊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,那诗中的“空”字,直直地刺向我的心,我一阵的痛。
(南通第一中学支部 陶晓跃)